翻译 | “糖恋”：“糖爹”和“糖宝”的世界

SeekingArrangement.com（以下简称SA）是一个为寻求“糖恋”关系的人提供机会的网站，业务覆盖139个国家，活跃成员超过1000万，其中“糖爹”/“糖妈”占20%，“糖宝”占80%。“糖爹”和“糖妈”通常分别用于描述年长而富有的男性和女性，他们向年轻人赠送礼物，以换取他们的陪伴或性爱；“糖宝”这个词指的则是接受礼物的年轻人。“糖恋”通常基于异性恋关系。

本文试图回答关于美国“糖恋”文化的一系列问题：为什么“糖恋”越来越受欢迎？为什么“糖宝”和“糖爹”会被“糖恋”所吸引？这种关系对双方各有哪些好处？“糖恋”的参与者是否认为自己的行为与性工作（如卖淫或陪侍）相似？如果不是的话，那么他们通常如何理解这种行为？

2011年，《赫芬顿邮报》发表了一篇题为《“糖恋”：利用“糖爹”偿还债务的大学生》（Fairbanks，2011）的文章。作者阐述了“糖爹”和“糖宝”存在的原因，指出“糖恋”是基于父权制关系而产生的，在这种关系中，女性在经济上依赖于男性。在发展中国家，越来越多的女大学生加入性行业，以支付她们的教育费用（Deil-Amen, 2011）。研究发现，在她们加入该行业的动机的影响因素中，经济因素占有相当大的比例（Roberts等人, 2013; Sanders & Hardy, 2015）。

性工作的界限是模糊的（Harcourt & Donovan，2005），包括各种程度的行为和亲密关系（Zelizer，2009；Bandelj等人，2015）。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法院已经确定，如果性行为伴有陪伴、晚餐或看电影，则不属于卖淫的管辖范围（Motyl，2013）。然而，Scull（2020）指出，“糖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关系，将“糖恋”精心包装成“既不过分亲密也不涉及过多交易，但的确牵扯金钱和亲密关系”。

那么，“糖恋”是性工作吗？

有限的关于发展中国家“糖恋”的文献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然而，来自非洲的“糖恋”研究，以及亚洲对相关概念“补偿约会”的研究，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可供研究人员与美国的“糖恋”研究进行比较。

在非洲，“糖恋”已经正常化了。经济需要、教育资金、向上层流动、社会关系和情感投资被认为是女性参与“糖恋”的主要影响因素。父母经常鼓励女孩建立最终能进入婚姻的关系。此外，男性被要求必须通过成为“给予者”来获得成功的男子气概。Fox（2010）强调，“糖宝”通过性交易来索取物品，如手机、衣服和现金。

有偿约会（Compensated dating, CD）是指年轻女性向年长的男性提供陪伴/友谊，以换取金钱和社会福利（Ueno，2003）。“糖恋”类似于有偿约会。许多青少年为其所吸引，“出于心理和社会方面的众多原因，例如物欲的满足、性好奇、性自主权的宣告、对认可的需要以及现代亲密关系的转变”（Chu & Laidler，2016）。无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性不一定必须是有偿约会的一部分。

女权主义者正在进行一场辩论，一部分人认为成人行业在伤害妇女，另一部分人则认为成人行业赋予了妇女权力。性工作被二元化地视为“性剥削”或“性工作模式”（MacKinnon，2011）。性剥削论者谴责一切形式的性工作，声称这种工作永远不可能是完全自愿的。这一学派未能将性工作置于日常生活和人际关系的更广泛的复杂性中（Mgbako & Smith，2010；Yingwana，2018）。而性工作模式派认为，女性有权选择是否想成为性工作者，情感、性和亲密行为是主观的，只能由参与其中的女性决定（Brents & Hausbeck, 2005）。由此可以推断出，“糖宝”完全有自主权决定如何定义自己与“糖爹”的关系。

在“糖恋”中，交易的商品被称为“女友体验”（GFE）（Milrod & Monto，2012）。提供GFE意味着“糖恋”参与者之间的亲密不仅仅是身体方面的，也是情感方面的。虽然性经常被假定包含其中，但“糖恋”和有偿约会避免了对性的明确提及。

许多人认为性交易是对社会性道德规范的挑战。然而，与传统约会相比，“糖恋”包含了对亲密关系补偿的更明确的期望，参与者认为这种关系涉及情感亲密联系，从而使自己区别于商业化性服务。Zimmermann（2015）指出，“这些论述虽然转移了对“糖恋”的谴责，但同时也通过将性工作者描述为廉价、肮脏和滥交的，从而延续了对他们的污名化"。

研究者收集了SA上108份“糖爹”和90份“糖宝”个人资料的样本。为了更好地理解“糖恋”对参与者的吸引力，研究者还对LTS论坛进行了内容分析。

本研究不会泄露任何可能导致“糖爹”、“糖宝”或LTS用户身份被识别的信息。文中提及的个人资料均为假名。

研究发现，“糖爹”主要是白人，受过大学教育，未婚，无子女，经济状况稳定；“糖宝”主要是白人，受过大学教育，未婚。

他们在寻求什么？

长期/短期关系

“糖爹”对寻找长期关系更感兴趣，但也不介意临时的短期关系。108位“糖爹”中，有34人使用“长期”一词来表达对长期关系的渴望。比起“糖爹”，“糖宝”更有可能寻求短期关系。一位“糖宝”（22岁，白人，单身）宣称，“基于联系的欲望比基于征服的欲望燃烧得更热烈……没有时间浪费在任何寻求严肃事物的人身上。想要一段互惠的短期关系”。

随意关系

“糖爹”个人资料中最常用的词语之一是“无附加条款”（No string attached, NSA），这是一种描述未承诺性行为的口语表达。37%的“糖爹”明确表示，他们只想寻找“随意关系，可以成为好朋友，没有什么明显的沉重负担”，“成为随意的、偶尔的伙伴，享受彼此的陪伴和乐趣”，以及“填补繁忙日程的无附加条款的关系”。

同样，大多数“糖宝”也想要随意的关系。Naina（27岁，非裔美国人，单身）表示“想寻找一个有生活阅历的、能让我开心又不会依恋太深的男人，无论他已婚、单身还是离婚”。

对非附加条款关系的渴望，或许可以归因于当代流行文化中对性的主流描绘（Attwood，2009）。在大众媒体中，性经常被描绘成双方拥有一段不浪漫但包含性的友好关系。

保密关系

15%的“糖爹”披露，他们目前的关系状况为“已婚但在寻求伴侣”。虽然道德原则会说服一些已婚人士不要发生婚外情，但这同时也可能会给另一些人带来刺激和兴奋。最终，婚外情或随意关系，包括某种形式的性交易，不仅被社会规范复杂化，也被严重污名化。因此，35%的“糖爹”和40%的“糖宝”要求关系具有保密性。

一些用户要求保密，不仅是为了避免“老少恋”相关的污名，也是为了避免与婚外情相关的污名。例如，David（50岁，白人，“已婚但在寻求伴侣”），想要“一个可以保持秘密关系、单纯享受与已婚人士的无附加条款关系的人。一定要保密，并了解我的情况”。有些“糖爹”也会用他们的职业生涯作为想要保密关系的理由。

有时，“糖宝”会要求保密关系，是因为她们是学生，不想拿自己的工作前途或信誉冒险。此外，她们还希望规避被朋友和家人发现的风险。一位“糖宝”在LTS上分享了她的经历：“我过去经常在个人社交媒体账户上发布照片，并收到男人的私信和公开评论，我的同事、朋友和家人都能看到那些评论”。“糖恋”约会者都想要互惠关系，因此，他们愿意调整自己的需求，以确保另一半的安全和保密性。Jake，一位“糖爹”（30岁，白人，单身），解释说：

我的理想情况是一种NSA互惠关系，但我对其他情况也持开放态度。我正在寻找一些长期的东西，因为我想了解你。我目前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也不觉得这个网站有什么可羞耻的，所以我不在乎公开，但是如果你喜欢保密，我也没意见。

基特，一位“糖宝”（18岁，拉丁/西班牙裔，单身），也透露了自己的观点：

我正在寻找有趣的关系！我在找一个可能因为工作太多而没有得到关注的人。我在寻找我们都能从中受益的东西。我不粘人，所以如果需要，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婚姻、工作、孩子等，我可以保密。

研究者预计会有更多的用户考虑追求保密的关系。然而，目前只有35%的“糖爹”和40%的“糖宝”需要保密关系。这可能与前面提到的性主流化以及它如何导致人们对随意关系的看法发生转变有关。

互惠关系：“糖宝”视角

尽管几乎所有“糖宝”都会得到零用钱、旅行补助和直接付款等形式的经济激励，但大多数“糖爹”都承认，他们寻求的不仅仅是性方面的亲密，更是化学反应、联系和陪伴。“糖宝”Nicole解释说，她加入SA，是为了“寻找可以在我实现愿望的同时，帮助我实现人生和事业目标的伴侣”。Emily说，她“正在寻找一段可以在经济方面帮助我度过大学时光的友谊”。值得注意的是，“糖宝”意识了到她们在这些关系中也有谈判权。这可以从Ale在SA上的个人资料（21岁，混血儿，单身）中看出：

这个网站上有很多漂亮的女人，就像这里有很多受人尊敬的真正的富人一样。如果你因为负担不起一个有高物质需求的“糖宝”的生活方式，而试图与我在津贴方面讨价还价，那么我们不合适。

LTS上的许多帖子还鼓励“糖宝”举办“见面会（Meet-and-Greet）”以讨论其协议条款。约定的可能形式包括但不限于资金、礼物和餐食。以下内容节选自Luna（18岁，白人，单身）发布在SA上的说明：

我不想把我的“糖爹”想象成一个钱包，也不想被认为只有身体。我目前正在寻找一个能在经济上帮助我的人，目前我正全职工作，而这样我就可以减少工作时间，有能力去追逐我的目标和梦想。我希望我们双方的时间都得到重视。我希望我们在一起学习和体验新事物时，能够保持专业/友好的关系。

金钱和礼物对“糖宝”来说并不是唯一的动力。“糖宝”通常还会寻找年长、成熟和有经验的“糖爹”，为她们提供津贴以外的指导。Lexi（20岁，混血，单身）说她在“寻找一个既可以提供指导，又可以作为稳定伴侣的男人”，因为她在为大学毕业后的职业生涯做准备。Kayla（27岁，黑人，单身）发现自己“被有权力的男人所吸引，并希望在这个网站上找到一个令人敬佩的、可以指导我的人。我正在寻找一段认真的师徒关系，我希望被介绍到你的更高的社交圈，如果可能的话，可以和你一起出差”。互惠关系不但为“糖宝”提供了经济支持，也提供了职业生涯指导。

互惠关系:“糖爹”视角

大多数“糖爹”都喜欢通过指导来帮助“糖宝”发挥潜力（Nayar，2017），并会展示他们能提供的东西：

我对我的事业充满热情。我接受过良好的教育，正在攻读第二个学士/硕士学位。我很有野心，我想要并且将要做的就是不断向上。我总是想办法提升自己。我懂日语、精通计算机并且乐意帮助“糖宝”。如果“糖宝”需要的话，我不介意成为导师，分享我的成功经验。我在短时间内取得了很多成就。（Alex，30岁，白人，单身）

几乎所有“糖爹”都想“宠坏一个有合适的化学反应和关系的人”，这个人可以“成为出差的伴侣，让他们变得有趣和富有冒险精神”。“糖爹”似乎有非常繁忙的工作和生活，这往往让他们“感到孤独”，并“需要好的陪伴”和“聪明的谈话”。几乎所有的“糖爹”都表现出了这种陪伴需求的特点，他们需要一个聪明、知识渊博并且不戏剧性的受益人。这类女性越来越受到重视，不仅是因为她们的外表，也因为她们的智力（Zimmermann，2015）。

由于担心被骗，大多数“糖爹”不愿意在第一次见面之前付款。正如LTS的许多帖子所述，诚实和对目标的清晰的沟通可以使“糖恋”变得有吸引力，并能将其与被一些人断言是肤浅或不诚实的传统浪漫仪式区分开来。此外，有些“糖爹”认为戏剧性是许多传统约会的一部分。Cesar（29岁，拉丁/西班牙裔，单身）声称：“‘糖爹’们不是来牵着你的手，在海滩上浪漫散步的。没有人愿意为戏精和粘人精买单”。有些“糖爹”更喜欢有自己的个人生活，只有在他们的时间表允许“从日常工作生活中休息一下”和“感到年轻和快乐”时，才与“糖宝”接触。

在“糖恋”中，参与者期望并鼓励冷静超然，以防止出现现代浪漫的虚伪。对这些期望的沟通是富有成效的，且被认为是“糖恋”与传统关系的区别。

摆脱污名化：远离性工作者

大多数“糖宝”认为她们不是性工作者，并且对那些无视“糖恋”背后的情感亲密的男人不感兴趣。“糖宝”认为，她们“有更多的道德感，而不仅仅是为了性而拿钱”。在情感上将自己与性工作者相区分，可能被“糖宝”视为一种摆脱污名化的方式。同时，“糖爹”也试图避免被污名化。他们给“糖宝”提供礼物和钱，并保证这种金钱交换不是为了性服务，而是“对‘糖宝’的教育的投资”或“帮助某人实现梦想的援助之手”。

有利于“糖恋”关系的环境超出了性工作者传统的金钱与身体交易的范围。许多从事有偿约会的人的观点是，“糖恋”关系不属于性工作的形式，“而是一种新的、独特的社会和人际网络，涉及高水平情感亲密的交流，最终可能成为（商业）性关系或浪漫关系”（Chu & Laidler，2016）。“糖爹”和“糖宝”采用了类似的理由来否认参与性交易。

虽然“糖宝”并不认为自己是性工作者，但来自纽约大学的“糖宝”Natalie承认，“我像是被从中间撕成两半。第一次约会后（我们只是亲热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胸前挂着一个猩红色的‘A’在走来走去”。

在另一次采访中，Nancy回应了Natalie在分享时表达的观点：这绝不是约会。“糖宝”经常提供在陪侍社群被称为“GFE”的东西。许多女性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可以通过“糖恋”交友网站开始恋爱，但几乎无一实现，这完全是不真实的；一段健康的关系不可能以租金或小额现金换取特定性行为。（Braunstein，2014年）

本研究结合LTS论坛，分析了SA上“糖宝”和“糖爹”的简介。“糖爹”大多数是白人男性，“糖宝”的种族则更多样化。存在于一个白人至上主义、资本主义、父权制的社会中，“糖恋”可能会导致“糖爹”和“糖宝”之间由于年龄、性别、种族和族裔以及经济差距而产生一些权力差异。样本中“糖爹”和“糖宝”的平均年龄分别为44岁和25岁。然而，20多岁和30多岁的“糖爹”所占比例相对较高，这反驳了“糖爹”是老年男性的普遍形象。此外，只有30%的“糖宝”是大学生，这说明主流媒体对“糖宝”的报道并没有充分的依据。

一些研究者认为，尽管SA的参与者倾向于否认与性产业有任何联系，“糖恋”仍然展示了性产业的一种变体或扩张。与使用在线网站与客户联系的陪侍和网络主播类似，SA提供了一个将身体（性）、情感（联系/化学反应/陪伴）和商品交织在一起的平台。换句话说，“糖恋”使得“糖爹”和“糖宝”能够通过协商来利用他们在经济或情感方面的优势，同时也努力避免了性工作相关的污名化。通过在见面会（meet-and-greet events）上明确地协商经济支持条件，“糖恋”的参与者确定了亲密行为的范围，以确保一段不戏剧性、通常没有附加条件、短期的、轻松的关系。亲密功能与指导功能相结合，有助于将“糖恋”描述为一种主流且正常的关系。

本研究有几个局限性。首先，研究结果仅限于美国的“糖宝”和“糖爹”，不能推广到其他国家。其次，本研究没有探索“糖恋”中的性别构成和权力关系。因此，对于“糖爹”是否因其在社会和经济上占据主导地位而拥有更多的权力，或者在“糖爹”与“糖宝”的关系中是否存在对等的权力关系等问题，还无法得出结论。此外，“糖妈”和“糖宝”之间，以及同性恋个体间的权力结构也是未知的。为了加深对“糖恋”的理解，还需要对参与者进行更深入的采访。

在这个持续污名化性工作的社会中，对亲密关系构建的研究是有价值的，尤其是在对幸福的定义方面。本研究可能有助于确定性行业的变化，特别是与收入、待遇和不同性工作者的需求有关的变化。

类似SA的网站正在模糊性行业和传统求爱方式之间的界限。本文强调了“糖恋”是如何为那些想要避免被污名化为“性工作者”的人提供独立的、短期或长期的陪伴/指导和关系的。然而，“糖恋”是否是性工作，仍有待相关实践和学术研究不断发展去加以定义。